司礼监太监海涛传了圣旨,并带引大理寺卿薛岩往皇宫里走。
皇城的雄伟大殿之间,宽敞的砖地很干燥。最近都是阴天,有好些天没下过雨了;海涛不禁想起了半个多月前,郑和死的时候正下着雨。
这个薛岩身材颀长、五官端正,皮面也很不错的;在建文朝和永乐朝,薛岩都曾做过使节,出使的人当然要挑长相。
而薛岩在刑律上也颇有才干,至少经验十分丰富,从洪武朝起就干这个了,已效忠了三位皇帝。
正因如此,海涛的心里才会七上八下。
谋反名单里的杨庆,不仅是海涛提拔进司礼监的,而且海涛确实收了钱,还不止一次!
海涛也曾问过杨庆的钱从何而来,杨庆只说永乐朝抄那些罪臣家的时候,他有同伙参与;那时海涛也没寻根问底,把钱收了了事。
薛岩若是用心查下去,杨庆的那些事儿,能瞒得住吗?
海涛寻思着要给杨庆打声招呼,先许诺他只要不供出自己,便想办法帮杨庆。而这个薛岩,也要说一句才成。
一边走,海涛一边轻轻咳嗽了一声,他开口时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,“那个……薛大人,此事您可得有点分寸。”
“海公公何意?”薛岩忙问道。
海涛左右看了一番,沉声道:“皇爷只召见了薛大人,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却不在此列。所以这事儿,该查到甚么地步,您要拿捏好才行哩。”
薛岩若有所思地微微点了一下头。
二人一路走到干清宫东暖阁,显得有些沉默,似乎都在想着各自的事。
海涛从东暖阁步行到承天门外的大理寺,要走好一阵,接着又带着薛岩回到宫里面,前后花了很长时间。
不过等海涛等回到东暖阁时,发现锦衣卫谭清还在里面。海涛也不知道皇爷和谭清在说甚么。
见礼罢,海涛照皇爷的吩咐,先把总旗王瑜的供词,大致又说了一遍。
这时薛岩忽然拜道:“臣请圣上示下,此事该怎么查?”
朱高炽愣了一下,但似乎很快就明白薛岩的意思了,他不动声色地说道:“定要查出高燧究竟反没反,结果先告诉俺,但不能泄露出去!”
朱高炽顿了一下又道,“俺心里……觉得高燧并没有造反。当此湖广大战之机,最重要的是稳住北平,不能让朝廷分心。若是牵涉到朝中太多人,暂且也要额外慎重。此时朝廷经不起风浪。”
薛岩拱手深深一拜,说道:“臣请将供词中涉事之人,都暂且罢停官职,将他们都看守在家里。锦衣卫不宜将其捉拿进诏狱。”
“准。”朱高炽道,“让谭清与海涛协助薛寺卿办事,诸事仍由薛寺卿主持。”
三人一起拜道:“臣(奴婢)等遵旨!”
薛岩显然没真正懂得海涛的意思!不出两天,薛岩便带着锦衣卫和一些宦官去搜查杨庆的住处,从里面搜出了一张签押字据。
字据上写着一行字:验金一百两。并签押有杨庆的名字。
薛岩不到一炷香工夫,便坐实了签押的名字、确实是杨庆亲笔!
虽然杨庆不招另外六个字是谁的手笔,但薛岩通过推论、假设是黄俨;然后又在北平运来的旧档里,很快找到了黄俨以前的手迹。
通过大理寺的推官和判官一齐查验,用铁板钉钉的证据、证实了字据是黄俨手迹!
涉事的其他人还呆在家里,杨庆变成了例外,被立刻逮进了北镇抚司诏狱。
但对于海涛来说,事情到这个地步还不算最糟糕……接着不知怎地,薛岩竟然盯住了郑和之死;将王景弘、侯显等一众太监停官,加入了审讯的名单。
海涛顿时觉得裤子里的黄泥巴越来越多!到这个地步,他感到已然有点堵不住口。
这是如同天塌下来的一天!海涛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司礼监,坐在自己的房间,觉得手脚都不听使唤了,他在那里一阵一阵地出神。
“天杀的薛岩……”海涛咬牙切齿地悄悄自言自语。
他又在心里默默地咒着:这个背叛了建文帝,又想投靠汉王的奸贼!
汉王造反了,又立刻做出与汉王恩断义绝的模样,今后必定要新账旧账一起算!
咱家就等着看薛岩的下场。
郑和死的时候,海涛压根没料到,后面的事情会变得如此严重复杂。他竟然替郑和去送了东西,私见了王景弘,而此时连王景弘也被牵连了。
如此一来,现在已经涉事的杨庆、王景弘,都与海涛脱不了干系。
现在海涛后悔,早已来不及!
海涛只能仔细地回忆着半个多月前的那个雨天。他想了很多遍,主要回想细节……
当时办事,海涛与郑和见了面,锦衣卫将士与那个小宦官、似乎在门外?应该是没进屋罢?
但郑和的房门肯定是敞着的,这事儿海涛记得很清楚!而锦衣卫的人在门外,能不能听见里面的话、听没听见郑和委托的事?
海涛无法确定。他打算明天找个宦官在屋子里说话,自己站到门口去试试。
对了,雨!那天下着雨,有雨声干扰。海涛想到这里,心中立刻又多了几分侥幸!
后来海涛又去见了王景弘,见面的地方是在门厅里。跟着海涛的小宦官是知道这件事的,海涛准备尽快告诫那个宦官,严禁他说出这件事!
但王景弘又会不会把见面的事,招供出去?
……秦淮河南岸玉器街上,一个铺子关了很久,今日却忽然开张了。
翰林院侍读高贤宁去醉仙楼喝酒回来,发现了动静。他猜想,汉王在湖广大战之前、有甚么重要的事派人来京;便急忙冒险走了上去。
高贤宁是讲究君子坦荡荡的人,但现在实在坦荡不起来。
他发现里面的人戴着大帽,黑色的大帽压得很低把脸都遮住了。
高贤宁顿时心里一紧,忽然想到有可能这是个陷阱!
就在这时,柜台上那个人抬起头来。
高贤宁见状,暗自长吁出一口气,原来那人竟然是锦衣卫的杨勇。
高贤宁随后感觉双腿已有点发软,刚才确实被吓得不轻。
他心道:何苦来哉?
或许只有等汉王彻底打赢了,他才能真正摆脱这样提心吊胆、不知哪天会被人发现的恐惧。
“高先生,书房里请。”杨勇不动声色地说道。
二人先把铺子的大门关了,然后才走进里面的书房。书房里摆着一些廉价的陶瓷瓶,桌椅上落满了灰尘。
杨勇径直道:“赵王谋反的事,高先生知道吗?”
“略有耳闻。”高贤宁道。
杨勇似乎有点急迫:“我琢磨了几天,总觉得我们能凭借此事立功!但我读书少,一些事想不太明白、也无从着手,便冒险在每天酉时之后、来这里等着,欲找高先生商议。”
高贤宁默默地点头,打量了个子矮小的杨勇一番。
记得杨勇曾两次提起卫青。
杨勇确实是没读过多少书的人、而且与高贤宁交谈的次数也少,他这便说了两次卫青……故高贤宁猜测,杨勇是以卫青为榜样的,很想立功封侯拜相。
“你都知道些甚么?”高贤宁开口问道。
而今杨勇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谭清的心腹,知道很多内情,当下便把最近的案子说了一遍。
高贤宁时不时点一下头,仔细地听完,便说道:“薛岩查王景弘与侯显,必因怀疑二人是主谋、栽赃了赵王谋反!此案皆因郑和之死而起。”
“啊?”杨勇一脸茫然。
高贤宁看了他一眼,“郑和等几个太监,在北平燕王府就在一块儿罢?下西洋时,他们也是长时间在一条船上的。所以郑和、王景弘、侯显三人,很容易会被推论成为同党。
杨将军刚才也说了,黄俨与郑和有隙;而杨庆又被查出是黄俨的同党,杨庆是司礼监的人,可以便易地见到皇帝皇后。因此可以推测出郑和之死,可能与杨庆有关……坐实赵王谋反,谁最愿意看到呢?”
杨勇使劲揉着太阳穴,有些困惑地说道:“高先生的意思,郑和的同党正在为他复仇?”
高贤宁点头道:“只是有这种可能性。这样的大事,要牵涉很多条人命,必定有甚么动机才会发生。”
杨勇敏思苦想了好一会儿,问道:“我有一事不明……从杨庆住处查出来的字据,确定没有假;所以杨庆肯定和黄俨有勾结!王景弘等人怎么知道他们的事?
事情也才过去半个多月,那个王瑜远在北平,又是怎么被王景弘等太监收买了?”
“我不清楚。”高贤宁摇头道,“不过必定能经得起推论,薛岩才会盯住他们。”
高贤宁沉吟一阵,又道,“比如这样推论:杨庆和黄俨的关系,早已被王景弘等人知道了。而王瑜则本身就是奸谍,用处是在永乐朝时监视赵王;在永乐朝,郑和、王景弘这等人,可不是现在的地位,他们是永乐皇帝的心腹!”
杨勇迟疑地点着头。
高贤宁道:“赵王那边有皇帝心腹安插的人,那是很寻常的事,赵王毕竟是藩王;当明面上有人说赵王甚么话时,皇帝可以通过多处消息验明真伪。当然赵王也可能真的谋反了,谁说得清楚呢?”
他想了一会儿,又沉声说道:“倒是郑和之死,我觉得恐怕没那么简单。背后有好多牵连!”